我们家的家风不是写在本子上固定的文字,父母对我的教育是从生活中的一言一行开始的,这些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却影响了我的一生一世。
01
父亲的祖上来自安徽,身世平常,爷爷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后来不知何故迁入湖南。这一变故,让我与湖南结缘。母亲的祖上,是山西有着显赫历史的票号家族,电影《白银帝国》中的故事便与她的祖先有关。少年时期,时局动荡,兵荒马乱,身怀家国情怀,他们双双投入军旅,最后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
我很为父亲感到骄傲。他以年少之躯加入了薛岳将军的大军参加了长沙保卫战,后来又转战西北随部队投诚起义,成为志愿军参加了抗美援朝。从国民党到共产党,他完成了个人信仰的转变。
父亲是技术军人,在朝鲜战场虽没有亲自杀过敌,但在枪林弹雨中开车运输炮火、修理汽车等各种设备,也是非常危险的。他的小腿差点被打穿,太阳穴有一块指甲大小的弹片,至死都没有被取出来。每到阴天下雨他都会头疼,但父亲从未抱怨过一句,最后,父亲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去世的时候不到七十岁。
文革时,他复杂的历史背景让他饱受磨难,屡遭批判,但是他始终有一种信念,那就是对国家怀着一颗赤胆忠心,对共产党充满敬意。少时的我曾有不解,也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生气,他说:“一个孩子会怨恨自己的母亲吗?母亲打了孩子一顿,孩子最后还是要叫母亲一声‘妈妈’。”
军人出身的父亲个子虽不高,但很有风度,两鬓斑白,腰板笔直。他兴趣广泛,会动手做木匠活,比如做茶几、沙发、躺椅。他会吹箫,偶尔唱几句昆曲,哼唱两句“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在样板戏流行的时代,他喜欢的歌手竟是周璇,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曾偷偷跟他学唱过周璇的“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令我对他青年时代的过往很好奇,觉得非常神秘。可惜那时小,也不懂得追究,没有把父辈的故事记录下来。
乐善好施,是我的父母共同的特点。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有人敲门,是一位行乞者。我刚要关门,父亲阻止了我。来者说,他是安徽的逃荒者,因为家里闹饥荒,吃不上饭,家里几口人就分了几路出来要饭吃。父亲听得眼圈发红,不由分说,把家里的馒头发糕都用报纸包好给他,最后又问母亲还有什么能带的食物,母亲说还有十几个核桃。父亲拿来,把核桃在门上一个个夹开,一并给了他。行乞者感动得边哭边要给父亲下跪,父亲连忙扶起他说:“再苦你也不要跪,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要因为你穷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经历了“文革”后,每个家庭都怀着一种渴望——读书,有着强烈的求知欲。记得每到晚上,我家常是这样一幅情景:父母各自带着老花镜,围在桌前,父亲通常是看《参考消息》《人民日报》,母亲通常会看《故事会》,灯光温柔,时光悠然。
家里各个角落,从柜子到床头、从桌子到椅子上到处都是书。我的家里订阅了很多杂志:《译林》《小说月报》《星星诗刊》《当代》……同时还有《海底两万里》《安娜卡列尼娜》《巴尔扎克全集》《红楼梦》《李自成》等中外书籍——每次都是我哥买来之后,我跟他一起认认真真用报纸包书皮,然后他盯着我一本一本读。
父亲常说:“要多读书,才能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才能知礼仪、懂规矩、知羞耻。”
父亲喜欢养花,特别是喜欢兰花和文竹。我们家里养过吊兰、绣球、月季、三角梅等等,也养过狗、猫、鸡、乌龟等小动物。每每在午后的阳台上,父亲躺在自制的躺椅上看着《参考消息》,猫儿躺在他的脚下,家里鲜花盛放,阳光的射线里,有一丝微尘轻浮,暖洋洋的。
02
我的母亲祖籍山西平遥,祖上身世显赫,但到她少时,家道中落。母亲学历不高,只读过私塾,我一直不知道,只学过繁体字的母亲,是怎样学会读写简体字的。她是一位干净、体面的女性,善良、大气、勤快、持家,人缘极好——她的热心肠在大院里众所周知。
她小时候严格受训,心灵手巧。每逢过节,她都要被大家请去教他们做吃的、做用的。端午节的时候,母亲被各家请去包粽子,从剪粽叶、放糯米、包叶子、系线的步骤,她都会耐心地教。中秋节的时候,母亲拿着家里的月饼模子,帮很多邻居做月饼,和不同的馅儿——什么枣泥馅、核桃馅、青红丝等等。因为我从小不吃甜食,所以母亲专门给我做咸月饼。
母亲精通各种女红,会自己做衣服。每当我看上画报中的新样式,她就会买了新布料照着给我做,那时用的还是铁熨斗,她会把我的衣服烫得整整齐齐,总是像新的。每天我上学穿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样式讲究,不同于其他同学们,因此常被人笑说是“资本主义情调”——讲吃讲穿。事实上,这是母亲将我们一家照顾得体体面面。
空闲时,母亲也教我做了很多女红,我会刺绣、钩花、织毛衣等各种手工,我钩了很多的桌垫、杯垫——沙发上、家里桌椅上都是我的“作品”。有时候,我跟母亲一起把旧报纸卷起来,涂上颜色,拼成图案,做成门帘。
那时物质条件根本无法与现在相比,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制造,生活中的快乐细小但具体,有一种满满的幸福感。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定居德国后,必须开始学会独立照顾自己的家庭,从做饭、布置到管家、照料孩子,每每总是会想起儿时母亲教我做的家务,一边回忆,一边学着做,一边想念。
德国的妇女非常勤快,大多善于理家,每一户德国家庭几乎都是一尘不染,洁净而讲究,这是女人们的功劳。她们会收拾家,会照料孩子,会打理花园,安排时间井井有条,可谓里里外外一把手。而我这个中国女人,表现得跟她们一样,这都源于我的原生家庭所给过我的家庭训练。
03
今天,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把母亲教我的生活技能再传给我的孩子们,他们真诚、独立、勇敢、识大体,善于思考,更善于动手。十六岁的儿子会给姐姐做饭吃,独自一人从德国中转俄罗斯到北京来看望我。女儿从十五岁开始,跟同学们到其他国家旅游、游学,所有的财务计划、日程安排和整理衣物、购买机票等,全部自己动手。
我的孩子们出生在德国,但他们对中国文化并不陌生。他们中文说得很好,也知道很多中国的道理,我常跟他们说一些东方传统的智慧和处世哲学。在做人做事上,他们非常谦虚、好学,因为我对他们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们勇敢,独立,因为我告诉他们: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孩子们喜欢助人为乐,善恶分明,他们懂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有一次,女儿在德国上政治课,老师在课上讲中国没有自由,不平等。女儿当场就站起来说道:“老师,请问您去过中国吗?”老师说没去过。女儿说:“我的妈妈是中国人,我每年都会去中国,小时候也在中国生活过,中国不是您说的那样。希望您去中国看一看之后,再来发表言论,您必须对这些不实之词负责任。”
我儿子十来岁的时候,参加了寻根之旅夏令营,到了中国很多地方,特别热爱中国的咏春拳。他在参观了山东曲阜之后,深深地迷上了孔子的哲学思想,并开始自学《孙子兵法》,了解中国历史。他立志今后要到中国来上大学。
我的性格比较率真,爱憎分明,十几年来一直做国际民间艺术的保护、国际文化的交流工作,常年奔走在东西方之间。出于热爱和责任感,只要是认准了的事情,无论遇到怎样的坎坷与困难,我都坚持下来,这源自于我父母教给我的最质朴的道理:先做好人,再做好事,醇厚仁怀,锲而不舍。
对于我的工作,经常在东西方行走,照顾别人比照顾孩子还要多,为别人付出的比为他们付出的也要多。孩子们表示非常理解,他们说:妈妈,只要你快乐,我们就会快乐。我们知道你热爱你的工作和中国。
我现在从事文化遗产特别是民间艺术的保护挖掘整理推广工作,希望尽我最大的努力,挽留住这些美好。记得少时,我对父亲说我想成为一个诗人,父亲并不反对,只对我说:“你先学习写诗,然后再去想成为一个诗人。”这就是教育我,既需要仰望星空,也能够脚踏实地。
家风传承,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父母对我的教育和影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它们也将继续延续给我的下一代,绵延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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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 | 杨天兵
统筹 | 黄琪晨
口述 | 陈平
文 |《文史博览·人物》记者 黄璐 宋瑞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