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簪钗的故事
来源:文化遗产创意产业研究院
发布时间: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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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镇海人。作家,中国美术学院博士,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中国书画研究中心副主任,上海美术学院新媒体文创联合工作室主任,上海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师从贺圣谟、徐建融、卢甫圣先生。已出版《怀玉——红山良渚佩饰玉》、《飞鸟与鱼——银饰里的流年》、《大师艺术教育经典》系列、《陆康印象》、《泼墨真情画人生——方增先传》等作品二十余部。并担任各类艺术展览策展人。
纳兰容若的词中,曾多次忆起“回廊一寸相思地”这个有情的所在。当年,公子在廊下遇到了心爱的女子,相顾无言,又恐被人看见,只得匆匆离别。转过回廊,欲说还休,只见女子回头取下发间的玉钗,轻叩竹栏以回应。他将这一幕深情记下:“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簪钗总与美人相随,耳鬓厮磨,自然成为寄情的信物。考之源流,簪始称为“笄”,是一种最早的实用性发具。先民渔猎穴居的年代,人们便已懂得束盘长发。最初的发笄材质应该是羽毛、细竹条等,而后出现骨笄、玉笄、铜笄等。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中就已经出现了兽骨制成的骨笄,形状比较单一,一般顶端相对较宽,另一端被打磨成圆形。而红山文化和良渚文化中,却不可思议地出现了形制巧妙、打磨光润的玉笄,头部多呈现鸟形。殷商之后,笄的使用已普及到民间,多用骨、玉制作,并在笄上雕刻一些兽头及鸟首等。赫赫有名的商王武丁之妻妇好墓中出土有发笄四百余件,纹饰有夔龙、鸟雀等。而墓主人却是位披坚执锐、威风凛凛的女将,可谓剑胆琴心的最好写照。自周朝开始,出现完善的礼制。《礼记·内则》记有“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谓结发而用笄贯之,即为成年,也指到了出嫁的年龄,如“年已及笄”。男子年二十行冠礼亦用笄。冠礼也是男子的成年仪式,在头顶盘结、戴冠,冠的左右两侧预留两个小孔,用笄横穿发髻加以固定。春秋战国时期簪饰品类繁多,以金、玉为主,成为贵族身份的象征。秦汉时期的发饰有玉簪、钗、步摇、华胜等。制作工艺多样,常见凤凰、孔雀等纹样,选材广泛,玉、金、牙、玳瑁等无不涉及。玉簪也称“玉搔头”,所谓“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一番风情旖旎之态。《西京杂记》记载,汉武帝宠爱乐师李延年之妹,竟顺手从她头上拔下玉簪来搔头,其他宫女纷纷效仿佩簪,一时玉价飞涨。汉代繁钦《定情诗》有云:“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说的是簪钗之物,既能结同心,又能慰别离。魏晋南北朝,簪钗成为女子最常用的首饰。《女红余志》中载:“魏文帝陈巧笑挽髻,别无首饰,惟用圆顶金簪一只插之,文帝目曰‘玄云黯霭兮金星出’。”若只选一件首饰,则必取簪钗。魏晋南北朝时期妇女发髻形式高大,还出现一种专供支承假发的钗子,常以细圆的一根金丝或银丝弯做两股为钗脚,钗梁有窄有宽,大多光素无纹。壁画中常见妇人高耸的云髻顶上有一排发钗。唐时期簪钗花样繁多,《长恨歌》里提到杨贵妃佩戴的“翠翘金雀玉搔头”,制作工艺之精美可见一斑。盛开的鲜花也常被作为发饰,代表盛世气象的牡丹最为流行。晚唐时,钗首的纹饰日渐写实,凤鸟纹、鱼形、鸳鸯戏水、莲叶、慈姑叶等较多见,充满生活气息。而素朴的折股钗依旧与新风并存,被两宋乃至元代所继承。钗脚常分两股,偶尔长短不同以便于插戴。右:银鎏金扇形簪 唐 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宋人雅致,其簪钗相对简洁朴实,素以为绚,花头及纹样也更为凝练写实。花头簪、竹节钗、花筒钗、桥梁钗等都是两宋流行的发饰。《宋书·行志》记载:“宋代元嘉六年民间妇女结发者……头上有花插簪梳等饰”。常见的纹饰题材有花卉、禽鸟、龙凤等。花头簪的簪首常为独朵花卉。竹节钗的钗梁呈粗细有序的节状,便于插戴。花筒钗较为粗壮,有些真可插放鲜花。桥梁钗以三五支乃至十余支相连作为簪首,是一种简明的重复。宋代陆游《入蜀记》记载当时西南一带的女子头饰为“插银钗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至明代,焊接、掐丝、镶嵌等金银工艺发展,金玉类发簪样式琳琅满目,工艺精细多样。因罩发之冠“䯼髻”的使用,使得众多簪钗环绕䯼髻插戴成组,称为“头面”,集华贵与精巧于一体。这是明代妇女最具代表性的首饰,也是簪钗做为首饰套型发展的最高峰。玉簪首纹饰图案丰富,还镶嵌有多种珠宝玉石,并配合金银装饰等工艺手法,琳琅璀璨。北京明定陵地宫出土的三件镶玉宝石金簪可作其代表。在传世的许多明代玉簪上,常刻有“玉堂富贵”“万寿无疆”“比翼双飞”等祥语,给人以华贵祥瑞之感。清朝是满汉文化交融时期,满族入主中原后,要求剃发易服,男子用簪者逐渐消失。而女子发簪使用依旧普遍,且更显精美,品类众多。清代后妃戴簪多以金翠珠宝为质地,制作工艺十分讲究,往往用一整块翡翠、珊瑚水晶或象牙制出簪头并与针梃连为一体。如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的白玉一笔寿字簪就是一整块纯净的羊脂白玉制成,簪梃即寿字最后一笔。用同一方法雕琢的翡翠盘肠簪、珊瑚蝙蝠簪等都是令人目不暇接的佳作。乾隆为母亲办六十大寿时,在恭进的寿礼中,仅簪子一项,就有日永琴书簪、梅英采胜簪、瑶池清供边花、卿云拥福簪、绿雪含芳簪等等风雅的名称。感觉配簪钗的女子,芳华长驻,宠爱在身,永不老去。附在簪钗上的还有一种称作“步摇”的首饰,多以黄金屈曲成龙凤花枝等形,其上缀以摇曳的珠玉。最早可见的步摇样式,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中有所反映。画中一名老年贵妇,身穿深衣,头插树枝状饰物,应是最早的步摇形象。步摇在魏晋时期相当流行,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也描绘出了它的形象。关于“步摇”之名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战国宋玉的《讽赋》:“主人之女,翳承日之华,披翠云之裘,更披白縠之单衫,垂珠步摇。”据东汉刘熙《释名》描述:“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也。”晋初傅玄《有女篇·艳歌行》有“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句。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用“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来形容杨贵妃,可以想见其莲步轻移、花枝微颤、风情万种之态。世间灵秀女子最气息相近的饰物,也最接近爱情的信物,大概就是簪钗了。李渔说,“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簪钗贴近于身体发肤,日夕耳鬓厮磨,沉醉柔乡,而其整体形制,又像是决绝的利器,有种“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浓情缱绻与冷艳痴绝。乐府诗“有所思”云:“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两情相悦时,珍爱的簪钗如影随身,而“闻君有他心”,则“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这就是颇费思量的爱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高濂的《玉簪记》里,有一支玉簪贯穿的姻缘前定的故事,十分美妙。南宋时期,潭州姑娘陈娇莲因战乱流落金陵,在女贞观当了道姑,改名妙常。书生潘必正考试落第,因其姑母为女贞观观主,便前来投靠,暂寓观中。一日,妙常在佛殿见到潘必正,便煮了香茗,邀潘清谈。妙常奏琴,潘以情挑之,你侬我侬。后来陈因相思在云房写出心事,偶然被潘看到,两人互通款曲。然而好事多磨,姑母发现后强行催逼侄儿再次赴试,并亲自送他登舟启航。妙常闻讯赶到秋江畔,而海天空阔,惶急无计。幸而遇到一位老艄公,得其帮助,坐上小舟追到江心得以相会。她当场以凤簪相赠订盟,潘生回赠鸳鸯扇坠,相泣而别。等潘生进士及第衣锦荣归,才知他的父亲曾替他订婚,妙常居然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凤簪和扇坠则是当初订婚之物。这大欢喜的结局,在江心赠簪定情时便有所预示,当时妙常唱道:“奴有碧玉簪一支,原为笄冠之用,送你做加官之兆。”小小玉簪寄寓深情与厚望。在黄梅戏《柳毅传书》中,柳毅告别之时,小龙女也依依不舍地唱道:“夕阳西下晚霞红,骊歌声声催归鸿。玉簪一支重相送,愿君子早叩金橘回龙宫,重叙离衷。”柳毅频频回首流连,状难遽别,玉簪在手,歌声在耳,而浓情在心。另一个簪子的故事却那么清冷决绝。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将光绪囚禁于瀛台。一日隆裕皇后去看光绪。光绪并不喜欢她,两人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却没有夫妻的情分。光绪甚至没有回头,连说两次“跪安吧”。隆裕进退难安,光绪便回身推她出门,因用力过大,碰下了隆裕头上的玉簪,掉地摔成两半。这支头簪是乾隆的遗物,由慈禧传给隆裕。隆裕向慈禧哭诉,慈禧大怒,从此更是严加看管光绪,送馊饭、喂凉汤,一支玉簪成为二人彻底决裂的导火索,也寄寓了各人的爱恨情仇。 △清代鎏金剔底兔子小扁,古廉州地区(今广西浦北县境内)比起单股的簪子,钗则有双股或多股,更容易成为聚散离合的见证。古时相恋双方有一种赠别的习俗:女子将头上的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留,待重逢时合一。诗词中常见这种深情浪漫又幽怨凄清的表述,如南朝梁陆罩《闺怨》写:“自怜断带日,偏恨分钗时。留步惜馀影,含意结愁眉”;宋代吴潜《蝶恋花 ﹒吴中赵园》词:“镜断钗分何处续,伤心芳草庭前绿”;辛弃疾词《祝英台近﹒晚春》有“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纳兰性德词有“宝钗拢各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等。分钗那一霎,定是柔肠百转,因为风云易变,前途未卜,君问归期未有期。也可能归来之日,春风依旧,而人面不知何处去了。人生恍然如梦,有时幸福需要浓墨重彩的证明,连寄情的钿钗,也要用繁华绮丽的装饰来表现存在的价值。唐陆龟蒙《小名录》记载南朝萧齐时,少帝萧宝卷专宠淑妃潘玉儿,为玉儿建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用金壁加以装饰,窗户间都画着神仙。又命人将黄金锤揲成莲花贴在地上,让潘玉儿行走时步步生莲。玉儿出身市井,萧宝卷为让她重温旧梦,特意在皇宫中搭建市集,为了真实再现市井生活,动用了数千宫人。多情的少帝还曾为她购置一支极尽奢华的九鸾琥珀钗,价值一百七十万钱,作为定情的信物。这样一位历史上公认的红颜祸水,当南齐灭亡后,梁武帝萧衍打算将她许给大将田安时,玉儿竟说出了一番有气节的话,令人刮目相看:“昔者见遇时主,今岂下匹非类。死而后已,义不受辱。”便自缢身亡。苏轼的一句“玉奴终不负东昏”,也给了她一个正面的评价。据说玉儿的九鸾琥珀钗辗转流传到唐朝时,归唐懿宗的掌上明珠同昌公主所有,同昌公主年轻夭亡后,这支宝钗也就不知所终了。虽仅是一件俗物,却承载过无限浓情与唏嘘,这满目珠翠,见证过地久天长的誓言,也映射着冷冷的刀光剑影。潘玉儿最终没有辜负信誓,为心中的爱人抛舍了性命。她也应该明了,一件信物的贵重与否,不在于表面的价值,而在于人心。元人柯丹邱所作《荆钗记》里,钱玉莲拒绝巨富孙汝权的求婚,宁肯嫁给以寒碜的“荆钗”为聘的温州穷书生王十朋。后来王十朋中了状元,因坚拒万俟丞相逼婚,被派往荒僻的地方任职。孙汝权暗自更改王十朋的家书为“休书”,哄骗玉莲上当﹔钱玉莲的后母也逼她改嫁,玉莲不从,投河自尽,幸遇救。经过种种曲折,王、钱二人终得团圆,共享富贵。而玉莲头上所戴的,一直是那枚作为最初信物的荆钗,从青春走到白发。白居易的《长恨歌》则描述了关于钿钗的最为伤情的结果:“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一时间物是人非,钿钗如昨,山盟海誓犹在耳畔,人却阴阳悬隔,再深沉的誓言便也幻作烟云字了。儿女私情抵不过家国运命,“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唯留一声叹息。动荡时代中的浩瀚情爱,总令人动容。朋友云开曾在老银网站看到一个凤钗,觉得样子好看便和商家议定以95元包邮买下。然到手那一刻,并不喜欢,觉得黑古漆像是过了头,有点黑塑料的感觉,想退。卖家说他是广东厓山的渔民,捕鱼同时会带出些沉落在深海的东西。他特地拿了个出水的银钱币,以示包浆颜色一样。云开把它丢在盒子里,不多记挂。有天无意间和一位专业藏友说了下凤钗的样子,藏友忙让她拍个实物照片,看毕惊呼,这是个罕见的完美的宋钗啊,安徽博物馆也有类似的东西,且还是残的。有幸看到了那支凤钗,钗头是凤穿牡丹的图案,构图凝练而飞扬,似乎穿越了无尽时空。细看团凤,从容优雅之中又有一种野性的狞厉之美,不似一般的气象。想当年,厓山一战,云压楼船,海浪如山,陆秀夫背负小皇帝纵身跳海,冷却了赵宋的风烟。宋室将士及宫人十万余人纷纷赴海殉难。那支宋钗,会不会是那次动乱遗留的呢?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坚贞浩荡的情意,令所有的儿女私情黯然失色。风雅的大宋,终结于平静的大海,这支凤簪,就此沉睡千年,谁也记不得它前生的故事,谁又会是它下一位主人呢?一切终如云烟过眼,拥有的一刻足当珍爱。有情的簪钗,穿越无情的岁月,寄寓世间儿女的一片痴心。仅从质料上看, 就有骨、石、陶、蚌、荆、竹、木、珠、玉、金、银、铜、锡、象牙、牛角及玳瑁等等,似乎涵盖了生活与自然中,人们所能遇见的大多数美好的材质。簪钗的纹饰更是丰富多样,花卉翎毛、山水人物、草木鸟兽、瓜果昆虫、几何纹样等,可谓上天入地,包罗万象。而最凝聚岁月深情的的大概就是鱼鸟纹了。雁寄锦书、鱼传尺素,鱼鸟的身上写满了相思。戏曲故事中,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正是请鸿雁代为传书给远征的夫君薛平贵,雁字回时,能否续上十八载的思念?而乐府诗集《饮马长城窟行》中,妻子与应征修长城的丈夫,通过鱼传尺素来记取长长的相思:“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那鱼型的信函,安放了多少情愫,也游离着几多心事,只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啊。其实鱼鸟很早就出现在古人的视野中,都是人类早期的食物。由于火的发现和使用,鱼类的食用口感变得更丰富美好。而火的发现相传是受到鸟啄树木“灿烂火出”的启示。鱼类的大量食用,使人类向江河湖海的广阔地带迁徙,生存空间得到空前扩大。鱼和鸟便成了惠泽万民、具有神灵的恩主。而且它们神通广大,鱼生在水中而随意游动,赋予了它通地的本领;鸟出生在地面的树上,却能自由飞行于天空,又赋予其通天的本领。在古人的视野中,鱼鸟似乎能沟通天、地、人三界,不由产生敬畏和祟拜。另一方面,鸟和鱼沟通天地,转合阴阳,象征着男女与情爱,亦成为婚姻和合的象征、生殖繁衍的传播媒介以及生生不息的福音。鱼、鸟纹饰在中华文明传习数千年的过程中从未歇息,从山顶洞人佩戴鱼骨饰物到原始彩陶上的鱼纹、鸟纹,以及红山和良渚文化玉器上的鱼、鸟纹;从河姆渡文化遗址出的的双鸟骨匕到西汉马王堆帛画上的神鸟,都说明了这一点。先说鱼纹饰。《后汉书·舆服志》就有“黄金龙首衔白珠,鱼须擿,长一尺,为簪珥。”的记载。金银发钗上的鱼纹饰大概流行于晚唐至五代时期,从南方地区开始流行,大概是南方水域干净广阔、鱼鸟翔集的缘故。如江苏丹徒丁卯桥出土的发钗以一条完整的鱼作为钗首。鱼为立体双面,鱼鳞与鱼尾处也錾刻细腻,整体生动有致,尤为逼真。更多的形象与想象,留存在古往今来的诗词中,如韩偓《无题》有“照兽金涂爪,钗鱼玉镂鳞”;阎选《虞美人》云“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李珣《临江仙》有“不语低鬟幽思远,玉钗斜坠双鱼”等,字里行间,可以想见那支鱼钗以及饰钗者的浪漫与柔情。唐代簪钗上鱼纹饰出现较多,有其历史缘由。从《新唐书·车服》所载可知,自高宗始,五品以上官员开始佩鱼袋,出现“佩鱼者众矣”的局面,逐渐演变成为官员身份等级的象征。而唐代妇女的服饰使用一般都遵循着“妇人从夫色”的穿戴原则,所以她们常在钗首处饰以精美的鱼型,从而与男性官员的鱼袋相辉映,同样是一种身份与荣耀的象征,也是夫唱妇随的爱情见证。但晚唐五代十分流行的鱼型金银簪钗,在宋代却未有发现,这与宋代的禁令有关。景祐三年,在颁布官服、民服禁令中,正式禁止鱼型首饰:“凡命妇许以金为首饰,毋得为牙鱼、飞鱼、奇巧飞动若龙形者”。明清时期,鱼型或鱼龙型簪钗亦不少见,更带着“年年有余”的吉祥寓意。从文物遗存来看,浙江长兴县下莘桥曾出土唐代银质鱼型发钗,钗首所饰之鱼呈口吐云水,作跳跃状,有着鱼水之欢的美意;唐五代时期,金银发簪也见有此种型制,如湖北巴东县罗坪唐代墓葬出土发簪一件,鎏金银质,钗首也呈鱼型,有残;又有长沙南郊五代墓出土发簪一件,银质,簪首饰有精美的鱼型。想象那佩戴鱼簪的女子,一片春心萌动其间,风鬟雾鬓,鱼水交欢,如此风情万种。在历代出土的簪钗中,鸟的形象,多见于百鸟之王的凤。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寓意欣喜、安宁和高贵,也是天下太平的象征。古人认为时逢盛世,便有凤凰来仪。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见则天下大安宁。”在甲骨文中,“凤”与“风”相同,代表具有风一般无所不在及灵性力量之意;“凰”即“皇”字,为至高至大之意。凤求凰,更衍生为高洁、美满的情爱:“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皇”,那灿烂的毛羽纷披于纷繁的人间,从此世上多了赏心悦目的良辰美景,更多了因缘际会的传奇故事。从文献记载来看,簪钗上凤鸟纹饰的出现,比鱼纹早很多,最早见于秦代。五代马缟的《中华古今注》云:“始皇以金银作凤头,以玳瑁为脚,号曰凤钗”,当时就将璀璨明亮的金银与蕴藉文雅的玳瑁搭配,堪称创意与审美高手,可惜至今未见秦代实物遗存;从《后汉书·舆服志》中可以看出,其中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时所佩戴的首饰:“簪以瑇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皇爵,以翡翠为毛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镊。左右一横簪之,以安蔮结。诸簪珥皆同制,其擿有等级焉。”元遗山《题苏小小像》中记载:“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头钗”。当年苏小小坐着油壁香车,斜插饰有萱草的凤钗,回眸浅笑,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不知引得多少江南才子驻足。甚至于小小死后,宋朝有个叫司马槱(字才仲)的书生,在洛下梦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白居易亦有诗云:“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小小墓犹静静矗立在西湖边,那一支摇曳的萱草凤头钗,早已不可复寻。唐代簪钗相对较为多见,其工艺与纹饰,也堪称后世典范。浙江长兴县下莘桥出土饰有凤鸟纹饰的唐代金银发钗,此时的凤鸟纹多与植物纹样相伴,平添几分温柔舒展的美意。晚唐温庭筠的一首《菩萨蛮》中写道:“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凤凰相对盘金缕”可理解为并立在步摇钗头的结条金丝凤凰,也引申为戴着凤簪的女子,一夜云雨承欢,对着镜中娇容,顾影自怜,心中依旧浓情无限。宋元诗词戏曲中出现更多的是“金凤钗”,如“枕损钗头凤”,“翡翠裙低,凤凰钗重”等,多与缱绻的情爱相关。如西安南郊惠家村唐大中二年(848年)墓出土双凤纹鎏金银钗,便是形象丰美的代表。宋代的凤鸟纹饰更走向精致的描绘,已将凤鸟独立出来,并注重对其羽翎、眼睛等细处纹样的装饰,整体造型仍为昂首欲飞状,更具有写实风格。陕西临境北河村所出土的凤钗虽属金代,但其纹饰仍保留有北宋中原的特点,生动蓬勃,凤鸣于天。元散曲中,还提到一类装饰之部为双凤的簪钗,即所谓“交股钗袅双头凤翘”、“双凤头金钗”等,也是身份和富贵的象征。有时则是一凤一凰,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承载的总是双双对对的美意。如安徽嘉山县板桥陇西恭献王李贞夫妇墓出土的两枚玉凤凰,即是两相呼应的一凤一凰,从生到死,永不分离。辽代又出现双凤合抱式团窠造型的簪钗,颠鸾倒凤,生生不息,更赋予其两情谐好、子孙绵延的美好寓意。凤鸟的纹饰,在后世的簪钗上也常有所见,备受女性喜爱。“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在凤鸟纹饰上,寄托着历代女子们对于福禄的期盼,以及关于爱和美的梦想。比起独立的鱼纹和鸟纹,鱼鸟相合相生的组合图案则要少见些。其实鱼与鸟在亿万年前就共生于天地鸿蒙之间,并早早地载入史诗,更在美术史上屡见不鲜,它们相依相存,却又相斥相离、两两相忘。《史记•周本纪》上说,周有鸟、鱼之瑞。南有嘉鱼,而鵻在空中,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天各一方。在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代T形帛画中,双鱼位于末段托地力士的脚下,而神鸟金乌则在上段天界之中。如果缘定三生,是否可能遇见?更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当然也有相逢,结局却并非圆满。那么多的鸟衔鱼图或鸟啄鱼纹,出现在原始彩陶壶、西周青铜器、秦汉瓦当、汉代画像石、晋代金饰品、明代砖刻甚至明清织锦之上,似乎带着阴阳和合的味道,却又那么不对等,一方洋洋得意,而一方奄奄一息。最著名的就是“鹳鱼石斧图”了。在一把木杆石斧前面,长嘴鹳鸟叼着一条鱼,呈骄矜得意状,鱼鸟大小悬殊。在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金杖上,前端有两只相对的鸟,昂首钩喙、振翅远飞,其后两条鱼儿紧紧相随,而鸟背上各出一箭,深深射进鱼儿头部!金沙出土的金射鱼纹带图案也与之类似,每组分别绘有一鱼、一箭、一鸟。鸟儿长尾大头,头上有冠。而鱼体宽短,箭头深插于鱼头内。如果这是丘比特之箭,这鱼儿也宁愿粉身碎骨吧。但远古的神话早已被风吹散无踪,鱼和鸟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我们有幸在古代的簪钗上见到了鱼鸟并举相生的和谐模样。临澧新合窖藏出土过元代金摩羯托凤簪,凤凰脚下,由摩羯鱼托举而起,相扶相将,鱼鸟承欢。摩羯鱼原是古印度的一种流行纹样,与凤凰的组合并不多见。而无独有偶,湖南沅陵元黄氏夫妇墓也出土过一支金摩羯托玉凤簪,蕴藉温厚的金摩羯鱼头上有似龙的长角,与轻舞飞扬的玉凤首相连,二者缠绕相生,前后依随,这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爱情,上天入地,生死相依。曾经写过一本涉及首饰的书,书名就叫《飞鸟与鱼》,开篇自题诗云:“飞鸟在天鱼在水,风云有续不相违。鸟飞网角鱼升树,情以何堪说是非。”有几多恩怨离合可以诉说清楚呢?不如归去,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时,那时海咸河淡,鳞潜羽翔,自由欢腾。这山川万物,都是鱼鸟欢爱的凭信和见证。所谓“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愿有重逢,再无别离。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